近日，在一档热播综艺中，改编自古典小说《西游记》相关情节的小品《真假美猴王》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在这个小品中，传统叙事与网络热梗并行不悖，无厘头、“燃”以及悠长的况味彼此相融，作品对人物性格、情节走向的创新改编，对多元审美、多种风格的大胆并置，承载的是当代创作者包容的艺术观念和从容的创作心态。
知名IP尤其是古典IP的改编要守正创新、与时俱进，要寄托现实关怀、映照时代精神，这几乎已经是艺术创作的一项常识。然而如何在实践中将常识“落地”，对创作者而言仍是巨大的挑战。在现代文艺创作中，古典小说《西游记》始终是一项重要的文化资源。梳理不同时期、不同艺术形式对《西游记》的挖掘和解读，总能获得不少启发。
猴戏是传统戏曲中一个颇具特色的题材类型，其故事、人物多脱胎于古典小说《西游记》。现场看过猴戏的观众也许不太多，但戏曲名家对孙悟空的塑造已经形成了稳定的审美范式，奠定了中国人对孙悟空形象的基本想象，这一影响相当深远。杨洁执导的电视剧《西游记》就邀请了众多戏曲演员出演，举手投足皆有风采。电视剧对苦难的理解及幽默化处理等，或许在部分论者看来不够“深刻”，然而这份激情、自信、童真与达观恰恰准确地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的时代气息，其制作尤其是特效方面的某些不成熟也分明诉说着老一代创作者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情怀，这份情怀在时光里沉淀，已经成为一种精神，与师徒四人的取经信念构成穿越文本内外的美妙互文。
如果说杨洁执导的电视剧《西游记》格调乐观昂扬，那么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大话西游》则更多了一丝彷徨与无奈。这部港产商业片在内地经过“敲骨吸髓”式的解读，成为一时神作。当孙悟空宿命般地踏上取经路，望向城墙上相拥的夕阳武士与恋人，最后一眼、沧海桑田。此间，时空参差、造化弄人所带来的苍凉与遗憾早已超越爱情的范畴，而成为某种人生处境的隐喻。
一个IP可以面对多角度观照、品读，内核却始终顽强、不被消解，这正是其丰富性与生命力的绝佳证明。2015年，以好莱坞类型片思路处理西游题材并做出全新演绎的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横空出世，扶持、陪伴与救赎的成长主题看似与传统取经故事关联度不高，然而良善底色、正义理想却一脉相承。更重要的是，《西游记之大圣归来》重新点燃了观众对国产动画电影的热情，也再度唤起从业者对中国神话题材的关注，其对后来诸多神话题材国产动画的影响是长期的、开拓性的。在这个意义上，大圣由此真正归来，传统文化的魅力再一次得以凸显。
与上述作品的知名度相比，2018年上映的电影《西游记女儿国》声量并不算高。在唐僧经历的八十一难中，女儿国也称不上多么凶险。然而，许多创作者认为这一难对唐僧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作品中的唐僧作为信仰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外部的威胁乃至肉身的殉道都不会令他恐惧，而来自内心的波动，哪怕仅是一丝丝犹疑，也是极为艰巨的考验，稍有不慎便会导致信念土崩瓦解，这对理想主义者来说是致命的。因而，看似平淡的女儿国故事在深层次上体现了大智、大勇、大善、大愿，唐僧决然离去的那一刻，已经“立地成佛”。伴随着社会发展，人们的物质需求得到很大满足，精神世界的饱满充盈、内心境界的从容自洽，日益受到重视。当代创作者从新的角度理解磨难的内涵，体现了眼光和才华。
随着时间推移，中国文化创意产业水平、视听工业水平不断提高，文化自信逐渐增强。无论着眼于技术还是立足于文化，国产“3A大作”《黑神话：悟空》都是时间的指针走到当代才可能出现的产物。尽管《黑神话：悟空》是一款游戏，但包括学者刘梦霏在内的诸多研究者倾向于视其为“尊重游戏表达特性的文艺作品”。当交叉融合、边界模糊成为当今艺术的共同特点，当其背后整体文化生态的沿革、社会生活方式的转型愈发引人注目，游戏与艺术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耐人寻味。
目前，优秀的游戏正变得很“艺术”，不少传统的艺术形式正从游戏化表达中获取灵感。可见，文化创意领域新的内容话题、新的结构形制的诞生场域与流动方向正在悄然改变，在经典文学、网络文学之外，更为多元的内容形态成为舞台艺术、影视剧的灵感池、素材库。对当代文化创意产业来说，演艺与游戏之间存在着比想象中更为广阔的对话空间与生长可能。换一重视角观照，《黑神话：悟空》在海内外的巨大影响力似乎在提示：相关部门与演艺、与游戏合作，提前谋划布局、充分发挥各自优势，能为文旅资源的宣推、为文旅融合发展走向纵深，打开新的局面、创造新的机遇。
如果说《黑神话：悟空》集工业技术之大成，彰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成果，那么2024年一档喜剧综艺推出的小品《八十一难》，则有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之感。《八十一难》饶有新意地把叙述重心放在沙僧身上，并拓宽了故事展开的时空。当“隋三藏”轮回转世成唐三藏，前一世已经“成佛”的沙僧再度现身流沙河，第10次陪伴师父踏上取经路。可见，放下是另一种成就，比任务更有力量的，是源自内心的牵挂和情义、信念与理想，这种精神与传统文化的价值追求深刻共鸣。
今年暑期的现象级动画电影《浪浪山小妖怪》对取经故事的创新“补写”，与《八十一难》的独特切入异曲同工。《浪浪山小妖怪》将作为背景板存在的小妖放置在聚光灯下，以看似解构经典西游故事的方式，书写属于普通人的英雄之旅，让小朋友笑得前仰后合的同时，令不少成年人湿了眼眶。当传统IP遇见创新思维、当代审美与现代生活，一部作品让不同的年龄看到了不同的景深，传统资源以轻快的方式为全民共享。
一系列西游题材作品不断出现，一次次凸显传统IP的旺盛生命力，也让人看到年轻创作者的创新精神和温暖情怀，他们不因自己选择传统文化题材而故作高深、拿腔作调，也不担心观众中存在“假道学”、会因其中的搞笑元素而指点苛责、吹毛求疵。创作者与观众如此满怀热爱又举重若轻、情深意笃又从容淡定地拥抱、激活、赓续传统资源，这种“双向奔赴”不正体现着更深沉、更坚定、更广泛的文化自信吗？
来源|中国文化报 2025.12.09